油炸花最喜欢你的笑颜

梦里花

存档(小万x陶筱亭)。摸来送给可爱的小姐姐的一个短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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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小万接过当铺伙计递来的银元和当票,当着众人的面儿,将当票撕了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大堂中鸦雀无声。小万用左手食指推了下金丝儿掐就的眼镜框,和和气气地略一抱拳,笑了:“临走前,还想听诸位再喊一声‘万老板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 传闻上海滩十里洋场,莺歌燕舞丝竹更胜,风物宜人呐。

        头一个礼拜,他在上海置办家院,又雇了一个老妇白天来照应起居。北平来的小少爷坐在院子里一把藤编的摇椅上,看操一口吴语的妇人忙前忙后,晃晃悠悠消磨闲散的时光。

       老太太很是健谈,伊前半生都在有钱人家里做着洗涮扫洒的杂活儿,却极少见到自家少爷这般斯文秀气却又平易近人的。他仰在椅子上,什么家常都会同老太太讲两句儿,偶尔直起身子来支使她怎么架蔷薇花架子好看,语气也客客气气的。她打心里喜欢他,他这样温和熨帖,又有见识,真不是一般人。

         “少爷也不出去逛逛,侬知晓兰心大戏院伐?那边热闹哩,还有电影演……”老太太十分热络。

         万少爷在听到“戏院”两个字的时候,眉头就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,少见地打断了妇人的话:“上海的滩簧我听不惯,咿咿呀呀的没劲儿,我喜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他心里陡然一惊,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 喜欢什么呢?虽然自小在北平做了那许多年的经励科,他对皮黄京戏却绝谈不上喜欢,他甚至有意克制自己,工作之外的时间里,绝不多瞧后台那一票美优伶一眼。爱屋及乌是件可怕的事情,他也见过入了戏出不来的人,明明一穷二白,还是拿出一颗热乎乎的真心来捧,可最后倾家荡产了,人家也还是稳稳当当地在台子上唱着戏,谁看的见你呢。

        他有时候瞧见望着戏院门口水牌发呆的人,都忍不住在心里冷冷地哼:“台上的倒是个杨贵妃,你可未必就是那唐明皇。”

        这不妨害他有一双贼尖的耳朵,和一副九转圆融的心肠。万先生有一点好,旁人绝难看出他的喜恶,凡过他手的角儿,高低贵贱他都好声好气地商量。戏子大多最恨经励科的,可是对万先生,虽然背地里不一定怎么说,面儿上总同他过得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可这是能耐是手腕儿是什么都好,却不是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 他多年未同人谈过喜好了,这一下仿佛触动了心中最深的隐秘。没来由的,他此刻眼前都是飘飘忽忽模糊的影儿,少年人撩袍端带迈着四方步出将,耳畔俱是锣鼓丝弦闹哄哄的声响,吵得人心烦。台中间长须长髯的少年一亮嗓如同银瓶乍破,震得人脑仁儿疼。

        不是一登台一举手,杨柳腰肢金铃儿嗓子震动半个北平城的张筱春,而是旁边儿足矮他一个头的孩子陶筱亭。

        要说喜欢,他就喜欢这样一个。

        万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我喜欢你们上海的歌舞厅,大都会九重天什么的,有酒有歌,又气派又舒服,还能请小姐太太们跳上一支舞。”

        老太太抖楞抖楞手里的抹布,失笑了,光看着这孩子斯文弱气像旧门第里出来的,倒忘了这一层:“是了是了,这才是咱们少爷,摩登的嘞!”

        万先生又抿了一口茶水,没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 当晚他还真就来到大上海最红的歌舞厅,一个人坐在舞池边儿斑斓的灯影下,开了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饮。

        风暖酒醺,万先生也有些恍惚了,旧事止不住往他心上涌,一幕一幕有如走马灯一般。这是怎么了呢,离了北平,还逃不开那点儿破事儿。

        他是从小学的经励科,也曾经羡慕过能上台的角儿,可他认命。那时候班子里也不光是张陈陶这几个角儿,来来回回的流水一样的换,这几个孩子就在这些人的袍子角儿底下长起来。张筱春打小儿就心高气傲见不得脏的,陈筱云是女孩儿家,早慧,天天就跟着师兄屁股后面跑。就一个陶筱亭,懵懵懂懂一团孩儿气,扯着小小万的衣服叫哥哥。小小万自小学的就是眉眼高低,自然跟个大人一样,拉着陶筱亭教育:“以后看见穿绸缎的老爷,不许往前头凑!给糖给钱都不行!”陶筱亭不敢问为什么,傻乎乎地点头,转天就又忘了。小小万恨得牙痒痒,他就见不得那些人瞧着陶筱亭的眼神儿,跟饿狼似的,真叫人讨厌!

        小陶筱亭真好玩儿,万老板想。有一回想吃糖人儿想得半夜坐在墙角偷偷哭,小小万看见了,一跺脚转身跑出去,在吹糖人的家门口坐了半宿,忝着脸求人给吹一个。他拿着糖人儿往回跑,身背后卖糖人儿的冲他啐口唾沫笑着骂他,油腔滑调!

        还有上上回偷跑去山上玩结果扭了脚,还是小小万给背回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 唉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陶筱亭就长大了。长大了就 跟以前不一样,眼睛里再也没小万哥哥了,一心一意都是小师妹陈筱云。

        他说你不是真懂戏,你这个人从来都是真的假的掺着说!筱云才是戏里走出来的神仙,干干净净一腔热血。

        小万气的要将他的头敲开,说你疯了心了吧,哪有什么干干净净的,那戏园子都是最脏的地方。再说你还看不出来,筱云就满心就一个大师哥!

        陶筱亭不理他。于是小万知道,阿陶终于知晓自己耍的手段了,来回给军阀和太太们牵线,有一半是皮肉生意。两厢情愿的也有,迫得人活不了不得不做的也有。攒堂会两头跑,两边克扣银钱。

        他说傻阿陶人活着可不是为了自己么!陶筱亭轻飘飘地说,坏事做多了要遭报应的。 他还想说你以为我怎么搞得定那帮军阀跟警察厅,不全靠手里的银钱跟肚子里那点儿秘辛,他们都是什么好人!他们要玩什么样的花样,我能不给张罗吗?可陶筱亭凉飕飕地拿眼角儿扫了他一眼,他就没再说话。从此退步抽身袖手旁观,眼前人都和他毫无干系。

        万老板唉声叹气,至今他想起来还觉得阿陶的眼神让人难过,那么嫌恶,就跟看什么似的。他将杯子举高,迎着迷离的暖色灯光端详酒中的浮沫。蜜色的洋酒在晶亮的高脚杯中一荡一荡的,如同潮汐翻涌,让人心旌荡漾。

        尤其是当鲜红饱满的唇啜住了酒杯的沿儿,胸口白净的肌肤化为挡住灯光的阴影的时候,这种荡漾就翻了倍。舞女小姐细细软软的手指握住万先生的手腕儿,指尖轻轻刮蹭了一下。万先生知情识趣地将手中杯朝前微微一倾,喂了舞女小姐一口。

        舞女小姐直起身来,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在万先生身边坐下:“隔着个破杯子看了我半天,我还当是瞧我呢,原来是有心事?”
万先生晃着杯中酒笑道:“当然是瞧你,只不过佳人回顾,一时不知所措了而已。”
舞女小姐“噗”地一声笑出了声儿,伸手抽出头上戴的一支红纱花,插在了万先生的上衣口袋里,“请我喝酒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 衣香鬓影在眼前浮动,万老板觉得自己心神动荡,头也昏昏的,不知道怎么回的家。真的喝醉了,不然何至于连舞女小姐的旗袍扣儿都解不利落呢。舞女小姐低低地轻笑,拉着他的手一个一个挑开盘扣儿,软软沙沙的嗓音像蜜糖:“不熟悉呀?”

        万老板醉了就不太爱理人,只埋头鼓捣舞女小姐的衣裳,颇费了一番功夫将舞女小姐的旗袍褪了一半,突然怔怔地呆住了:“不是这样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舞女小姐不解其意,也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停手,衣裳半褪不褪有些难堪,舞女小姐进退两难,问道:“怎么啦?”

        这怪冷的天儿呀。

        小万先生咕咕哝哝的不晓得说些什么,好容易除尽罗衫,小万先生又道:“你你你,转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 舞女小姐的背脊光洁柔白,一掐一个红印儿,隐约还留着上一回欢好的痕迹,红艳艳怪招人疼的。万先生自身背后环住她,轻轻吻在她背上,仿佛怜惜一朵海棠花一般。“不是这样儿的,他背上有伤。”

        背上有伤疤,学戏的哪有不挨打的。最长一道印子是当年练功翻筋斗到头晕挂倒了兵器架,实木的架子砸到沁血,不知道怎么着再也没好,留着那么一道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 舞女小姐明白了,敢情这是喝多了想起旧情人来,她轻搡了万先生一把,问道:“她好还是我好呢?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好。他……他总不听我话呀。”万老板揉搓着怀里一团软软的肉,“你听我的。但是他那么好看,那么爽利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舞女小姐有点听不下去,转头将嘴唇送上去堵住了他的嘴,却见他双目之中泪水涟涟的,登时心软了下来,手指尖去描摹他的眉眼,含含糊糊地说:“我也曾有一段情呀……”姑娘觉得他手上力道重了起来,轻哼一声,回手伸进万先生衣服里撩拨他,总算是渐入佳境。

       就算是梦里也好,小万先生想,我想再见你一面。

       他瞧见陶筱亭打一团白光中朝他跑来,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,一拳重重地砸在他面门上,将金丝框的眼镜儿一下就砸飞了。

        不碍事,离得这样近,我看得清你。 他捧着陶筱亭的脸,定定地望着他,说,你看,就这时候你满眼都是我。别打我啦,好疼。

        他笑起来,似乎有千万的话想说,但是又张不开口,一双柳叶儿似的眼睛半弯起来,将陶筱亭紧紧护在怀里,怕让谁夺了去。 “你得听我的……不听我的你净吃亏了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就这样揽着陶筱亭往家走,一边絮絮叨叨的,嘴碎的都不行了,陶筱亭一声儿也不吭,忽而就又扇了他一耳光。

        小万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瞧着他,说,别气啦,不就一万块钱,你师哥半个月就挣回来了。你师妹的事,谁能料到呢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来了就同我住在一块儿,”小万有些不好意思,“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,其实……早就备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陶筱亭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悲悯,慢慢地问他,你是真心的吗?你是不是,心都是黑的?你有心吗?

        “我有心,”小万牵起陶筱亭的手,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吻他的手指尖,“我只有对你。” 陶筱亭于是笑了,如同梨花绽开,眉眼间都是鲜活的神采,小万吻上他眼角细细的笑纹,他没有推开。

        “我喜欢你,”小万轻轻地说,怕惊扰了怀里的少年。陶筱亭不应答,环着他脖子在他胸口蹭来蹭去,咯咯地笑出声儿。他不是外头水灵灵专养出来的小戏子,是个文武带打都行的角儿,身上肉不多但是极结实,搂在怀里颇踏实。陶筱亭将手伸进小万的衣服里去挠他痒痒,小万惊呼一声别,别这样。筱亭眨了眨眼睛,在他唇上啄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 这一下再也压不住相思,排山倒海的无处宣泄的情愫烧的他整个人理智断线。他将陶筱亭按在怀里,近乎疯狂地吻他柔软温暖的唇,仔细舔舐他口腔里每一寸皮肤,略粗糙的舌纠缠在一起,满室都是香艳旖旎的水声和喘息声交织。

         你有很久很久没亲过我了,小万细细地嗅着他身上檀香的气息,咬着筱亭的耳垂用牙尖轻轻地蹭,有一天晚上你偷偷亲我的时候我知道。 陶筱亭将头转到一边不理他,脸上却掩饰不住地笑出来,他问,后来呢。

        后来你就去睡了。我想出去冷静一下,我看见师父在窗户边不知道站了多久,目光那么骇人,我浑身的血都凉了。

        但没关系,现在谁也管不到我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小万满足地叹息说。

        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,舞女小姐人已经不见了,顺便带走的还有万先生的钱包和一对白玉的扳指。只留下一块儿斑斑泪痕的手帕,上边写着“还你这一夜的珍珠泪”。

        万先生瞧了一会儿,珍重地将那方帕子收起来,便起身收拾了叫老太太替他雇车。

        他在银行门口下车,仔细叮嘱黄包车夫等他出来还载他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 日头白灿灿的,他不愿再在大太阳下面再找车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正是踌躇满志,舞女小姐拿走他一个钱包一对儿扳指算什么,他还有一大笔存款和一身的能耐,他能在乱世中活下去,还能活得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。

        连名儿带姓,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。何况那声音如此熟悉,熟到他昨晚才在梦里见过。

        一回头陶筱亭真就逆着光冲着他跑过来,愤愤的,疯疯癫癫的倒少了那股子孩儿相,眼睛都红了,一副要吃人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 万先生愣怔了,张开手想要抱住他。

        陶筱亭砸进他的怀里,小万紧紧地抱住他,像梦里那样。 一起抱住的还有一把尖刀,“噗”的一声轻响,刀尖儿刺破心脏。

        小万觉得好疼,全身的力气都没了,环着陶筱亭的手也泄气地垂下来。他低头看着伤口,沥沥鲜血浸透了新西装也染红了陶筱亭水色的褂子,还汩汩地往外冒着。太残毒了,小万想,刀刃上血槽开了那么长,一门心思要我的命。

        “阿陶啊……”他轻声儿地喊了一句,便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 陶筱亭泪水止不住地淌,将脸埋在他胸口呜咽,一声惨过一声儿,发出的并不是人声,更像是野兽的悲鸣。

       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替师妹筱云顶的祸,都是小万替他挨的打。师父说替人受刑就打双倍,竹条子抽下去小万背上皮开肉绽,还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。

        小陶筱亭眼泪汪汪地给小小万上药,小小万总是恨铁不成钢地那手指戳他额头,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句劝!

        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 陶筱亭声嘶力竭,觉得心肝都要裂开。一把尖刀从小万的心口拔出来,刺进陶筱亭的前胸,两个人的鲜血搅混在一块儿,再也分不出谁是谁的,“小万哥哥,你……你也没听过我的劝,坏事做多了,是有报应的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 可惜他只能等你下辈子,再一字一句说与他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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